当斐冰和山崩熊连夜赶回老爷爷那残破不堪的小屋时，他所居住的村庄已经变成了方圆几百里地最大的物资集散中心。
才一天的工夫，村庄内的所有空地就被各种各样的炼铁炉、铁贴、木架、马车和物资所堆满。原本令人平静的耕种生活被喧嚣的人气完全破坏。黑烟从铁炉上滚滚而出，在山丘上形成了十几条黑柱。
村民们扛着锄头，迷茫地看着大量陌生人和马车来往于村里的泥泞小道。没有人想下地干活。新年看戏还要花钱请人，这倒好，只要往自家门口这么一站，就能免费观看估计是他们人生中遇到过的最神奇一幕。
“喂，来几个人把新到的熔炉搬到村中心立起来……再不快点就赶不上早上的进度了！新来的铁匠到村口集合……那个黄头发的魔教人会给你们布置任务……”
在平缓山丘的顶端、也就是村长家的屋子前，老爷爷站在一个木箱上，指手画脚地跟好几群人。草鸡则与一帮工匠占据着村庄里唯一一条通向外部的路，对照着老爷爷的卷轴紧张地分配着任务。郭小巷、小绿和狩绿三人不见踪影，不知道跑到哪里玩去了。
铁匠、车夫、商人和其他相关人员有条不紊地在山丘上的狭小空间里行动着。或从马车旁装卸物资，或在熔炉边挥洒汗水。斐冰目测了熔炉的数量和马车队的规模，估摸着在他们不在的时候，村庄里至少来了好几百人。
“唉？他们已经开始行动了？”
斐冰小心驾着马车，不让轮子陷进因为运输大量沉重货物而变得坑坑洼洼的土路。
山崩熊骑在车前，朝山丘上瞭望，
“很有郭姑娘的风格呢。钱没到就敢开工，估计是用什么计策把工匠和商人们都糊弄过来了。”
“我记得郭姑娘说过她只擅长谋划，不擅长管理。可这里的施工现场看上去十分整洁高效，负责管理者应该很有经验才是。”
“郭姑娘她谦虚了……”
山崩熊不知为何用心有余悸的语气说，
“如果普通人的水平是‘一’，她的谋划能力是一百，管理能力则为七十五。相对而言，郭姑娘的管理能力的确比较弱。但就算如此，她在这方面的能力不会输给江湖上任何一位掌门或帮主。”
“这么厉害？”
“凭几人之力打穿一条运河，在武林高手头上画画……对于郭姑娘来说，指挥少数人完成这些事只是茶余饭后的甜点罢了。夺取大门派的掌控权，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那种等级的事件才是郭姑娘完全运用自己实力的舞台。”
“可我为什么从来么听说过郭小巷的名字？”
“因为郭姑娘行走江湖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小绿。”
“原来如此。”
斐冰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不过能在江湖上闹腾到什么地步，遇上妖怪，总是会吃亏的。
斐冰不知道郭小巷和小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从自己的经验可想而知，这两人的风云际会肯定很震撼人心。
“那……华山之巅强袭团的烂账怎么解释？”
斐冰拍了拍随身背在身上、装着账簿的包袱，纳闷地问，
“我不知道郭姑娘的实力到底有多么深不可测，但光凭山崩兄和草鸡前辈，就能管理好江湖上大部分组织了吧？”
山崩熊没有直接回答，反问斐冰道，
“你把一只牧羊犬放进一个装有一百只羊的羊圈里，会发生什么事？”
“呃……牧羊犬会照顾好羊群？”
“对。但如果你把一只牧羊犬放进一个装有一百只牧羊犬的羊圈里，会发生什么事？”
“一百只牧羊犬？那场面肯定会相当混乱吧……我好像懂了。”
“管理也是一样的道理。当一个组织里有九十九个饭桶和一个人材时，饭桶们会无条件地听从人材的命令。但如果组织里全是人材，谁都不服谁，那就难办了。”
山崩熊指了指自己，笑道，
“我与焚城凤凰之流，充其量是能管理人的人材。要对华山之巅强袭团进行管理，必须是能管理人材的人材才行。”
“条件这么苛刻，不如去找皇上。放眼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像皇上一样会管理人材了吧？”
“呵呵……斐兄你可以试试跟小绿说同样的话。说不定小绿觉得有趣，真的去拉皇上入伙。”
“别别别……还请山崩兄在小绿面前别提这个话题。”
想到小绿拎着皇上到处在江湖上捣乱的情形，斐冰顿时觉得头痛。他宁愿让这个叫华山之巅强袭团的组织在混乱中消亡，也不想看到国家因此而陷入动乱。
“而且……”
山崩熊有些犹豫地说，
“郭姑娘她，好像并不希望看到华山之巅强袭团变得更团结或者更强大……她只是出于某些原因，执着地想单独占有小绿而已。”
“唔……”
想起刚遇见郭小巷时，自己刚表示想加入强袭团，她就一口回绝、不愿留任何余地的样子，斐冰这才意识到，她对自己的敌意并非来源于自己的无能，而是团员增加，会让小绿更加分心的缘故。
“啊，这不是白披风小哥嘛！”
在两人接近村长家时，站在木板箱上的老爷爷发现了他们的马车。
他跳下地面，拨开人群，搓着手兴奋地迎了过去。
“震老前辈，早上好。”
斐冰爬下马车，笑着打招呼道，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开工了。震老前辈您应该很开心吧。”
“我没想到你们是认真地想帮我实现梦想。真是惭愧，前天晚上我还怀疑你们是渤海派派来的说客……啊，郭姑娘说你们会拿钱回来。正巧，这些工匠们想要我们把定金给付了……那边的商人们也想把帐算一算。”
老爷爷穿着他那身满是补丁的农装，挥手向人群招呼着几个看起来像是工匠和商人头领的人，
“易老板！过来过来，说好的钱到了。”
“等等……请让我和郭姑娘说句话……”
“等不及了。她现在还在邻村招募人手，中午才回来。”
“那就没办法了……易老板……等我把钱从马车上卸下来后，就跟你们算账。”
斐冰也不管易老板到底长什么样，他对着人群吼了一通后，转过身对山崩熊说道，
“郭姑娘中午才回来，我们是指望不了她了。现在先把钱卸在村长家里，设立工作据点，然后开始财务工作。如果身体顶不住的话，别硬挺着，好好休息去。”
“用不着。”
山崩熊在马上气喘吁吁地回应道。
他本来身体就虚弱，这两天一直在赶路，让他脸上的气色更加难看了。如果不是从小习武底子好，山崩熊随时都有累倒在地的可能，
“加紧完成委托，让小绿开心比什么都好。”
“经营自己的身体也是团员的义务之一。要是你因为累垮了什么事都干不了，那才耽误进度呢。”
“……”
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山崩熊不再搭话，板着个脸，径自策马向村长家前进。
“唉？生气了？”
被抛弃在原地的斐冰看着山崩熊的背影，想了想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失礼的话。
在歪着头驻足了十秒后，他放弃了思考，举起鞭子把马车赶起来。
拥有‘鬼剑’名号之人，可不是心细到能够像老妈子一样照顾伙伴的家伙。
村长家，大厅内，案桌后。
斐冰现在的表情，宛如交配失败的猩猩般，狰狞无比。
这个世界上能让一个人的脸部器官全朝奇怪的方向扭曲的事情不多，斐冰这段时间就经历了好几件。
比如亲如父亲的师父突然辞世，师兄弟们在他的注视下互相残杀。
比如摇摇欲坠的母派差点被几个贼秃瓜分掉。
比如破产。
比如差点被某个饭桶妖怪在肚子上开个洞。
但就算上天要让斐冰在短时间内经历所有悲伤的事，他也不会捶胸顿足地后悔，不会哭哭啼啼地怨恨。
‘鬼剑’之狰狞，只在面对最强大的敌人时，才会出现。
那反过来说，正是因为自斐现在正在面对人生中最强大的敌人，脸上才会不自主地展现出狰狞感。
具体而言，那个‘最强大的敌人’，是站在案桌前的一个穿着很有性格的人。
在二十年前，大战刚结束时，中原凋零不堪，百业待兴。中原皇帝按照驻扎地，就地解散了大部分的军队。
虽然全国人民都很感激这些在战争中为祖国奋战不惜献出生命的战士，但无奈大家都饿着肚子，没有办法长期白养这些退伍士兵。
为了生存，三个退伍士兵组建了一个叫‘千攻坊’的小型帮会，专门在各省份之间倒卖稀缺物资。这个帮会越做越大，生意范围覆盖的越来越广，最后成为了中原中部最大的帮会之一。
千攻坊极其注意招募人才。那三名退伍士兵在开创帮会的伊始就想吸收天下所有怀才不遇之人，让组织建立在坚实的人类积累之上。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专攻者，能独当一面。
接下来，就是最基本的算术了。
十名‘专攻者’，能挡十面。
百名‘专攻者’，能当百面。
千名‘专攻者’，能挡千面。
千攻坊意喻‘有千名专攻者的作坊’。
也就是说，这个组织是什么都想干、什么都能干，只要能赚钱，连门派都敢倒卖给你看的极端商业组织。
倒卖门派？不，你没听错，千攻坊曾经把位于中原西面，在战时兴起、而在战后因为中原经济整体不景气而濒临崩溃的十几个门派全都买下，连掌门带打杂的全都倒卖到中原最混乱的南方，既减缓了西方的饥荒问题，又解决南方的治安问题。
这样的帮会，在帮你解决困难的时候会很令人放心，但如果你打算跟它作对，那就得做好被全方位制裁的心理准备——因为很重要所以再次重申一遍，千攻坊是个能做‘门派买卖’级别生意的帮会。
千攻坊三名创始人的原名，已不可考。
江湖人只知道，他们原本使用的武器分别是刀、剑、枪。他们在战场上的功绩，被刻意隐瞒而不为人知。抛弃了战时获得的荣耀，作为商人不断努力，让组织在区区二十年间就成为能左右江湖版图的大帮会。
斐冰，现在面对的正是千攻坊的三个创始者之一，留着山羊胡子，书生装扮，背后背着二尺长的特制算盘，专门负责坊内账务工作，被人称为千攻之剑的易算盘。
直面千攻坊的财务骨干，对于刚成为‘华山之巅强袭团’会计的斐冰来说，无疑是最恐怖的挑战。
“易老板，我好像有些耳聋，请您再说一遍总金额的数量。”
坐在案桌后的太师椅中，斐冰问。
“不多不少，童叟无欺，十万两银子。”
站在案桌前，易算盘带着商业笑容回应。
“易老板，我好像眼睛也有些问题，这份清单上写的‘成本总额’是多少？”
斐冰眨眨眼，继续问。
“四千五百二十七两。”
易算盘看着摆在案桌上的账簿，脸上笑容不减地继续回应。
“易老板，我是个糊涂人，算术从小就不过关，总挨先生的戒尺。你帮算算，十万减去四千五百二十七，是个什么数字。”
斐冰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表示自己很笨。
“啊，是……九万五千四百七十三。”
易算盘生怕斐冰没听清楚，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吐出数字。
“那易老板的意思是，这个生意你要赚九万五千四百七十三两银子？”
“千攻坊的大伙是这个意思。”
“易老板，九万五千多两银子是个什么概念，你不会不知道吧？”
“嗯，大概是这附近三个县的官府年税收总额。”
“三……三个县……”
斐冰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易算盘还真马上给出了回答。
平心而论，斐冰认为自己这个华山派财务总管做得还算称职。但对数字的敏感性而言，斐冰充其量能感受到一千两的分量。
看来，易算盘对金额的概念，已经远远超越了斐冰这个门派财务的理解范围，
“且不论这数字合不合理，易老板认为我们华山之巅强袭团能付得起这么多钱？”
“把我们叫过来的郭姑娘说只要能完成委托，再多的钱也付得起……”
“她真这么说？”
“集聚起上百名工匠，几百辆马车，还有数不清的物资，把这个村庄变为一个巨大的制造基地……全江湖只有千攻坊能在一日一夜里办到这种事。听她的口气，你们想要在短时间里造出什么奇怪的机械。我跟坊主讨论了一下，觉得这个价钱正好合适。”
“还请易老板解释解释要价十万两的‘合适’之处。”
“嗯……”
易算盘解下背在背后的超大型算盘，放在案桌上噼里啪啦地计算了起来。
“材料费、运输费、人工费、土地租赁费……这些看得到的费用，是三千五百二十七两。贿赂附近的官府要员，买通各路帮会门派的头目，大概要花一千两银子。两项加起来，正好是四千五百二十七两银子……”
易算盘说到这顿了一下，打了个响指。
站在他身边的几个手下会意，走出了大厅。
华山之巅强袭团这边的人，草鸡陪着老爷爷指挥工匠、山崩熊最终还是听取了斐冰的意见去休息了、郭小巷、小绿和狩绿外出未归，只有斐冰在现场。
这也就意味着，大厅内的闲杂人等都已屏退，接下来才是两名财务人员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地见胜负的关键时刻。
“……”
易算盘看着斐冰的脸。
“……”
斐冰却在看着易算盘的算盘。
“在继续对话之前，我想问个问题。”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背这么大的算盘？”
“不……我想知道的是易老板是怎么用算盘来当剑使的。”
“这是算盘，不是剑。”
“这既是算盘，又是剑。”
“凭什么？”
“你这算盘二尺长，跟官兵使用的长剑一个长度。如果不是思念军旅生涯，你为啥像背剑一样背着算盘？”
“呵呵……见笑了……”
易算盘脸上的商业笑容，消失了。
他嘴里依然吐着客套的话，但双手却开始紧绷，瞳孔缩小，仿佛要进入战斗状态般地微微弓起背。
不过这样的表情，仅仅持续了两秒钟。
易算盘毕竟是易算盘，即使生气到连脸上的山羊胡都开始微微翘起，像猫一样进入炸毛状态，还是能在短时间内回复心情。
这就是千攻坊干部的气量。
“算盘啊算盘……”
易算盘轻轻地抚摸着算盘上的珠子，自嘲道，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说你是剑呢。如果背着剑也能填饱肚子，我才不愿背着你当个算盘客。”
“啊……如果冒犯了易老板，还请见谅。我只是以为你这算盘这么长，里面是不是装着什么特殊装置，能弹出一把剑什么的。”
“我现在是个商人，不是剑客。江湖已经和平了二十年，对于我来说就算是天下至刚之剑，也没有这个木质算盘锋利。”
“不愧是站在商界顶端的男人……”
斐冰突然有些敬佩起以算盘为武器的易算盘了。
跟想飞上天的震老爷爷一样，易算盘是从大战中堆积如山的尸体中爬出来的幸存者。无论现在的江湖如何血雨腥风，在他们那一辈人的眼里都只能算是过家家的玩意。
“咳咳……闲话就到此为止。”
斐冰清了清喉咙，整理了一下心情，商业笑容同时浮现在两人的脸上。
战斗，开始。
“咱们明人不说暗事……”
易算盘，先攻，
“华山之巅强袭团是个什么性质的组织，千攻坊并不关心。只要你们没有在官府留下案底，好好遵纪守法，千攻坊就没有理由拒绝交易。问题是……”
易算盘指着门外，小声道，
“被一个魔教的人指挥做事，工匠们意见很大。他们都是三四十岁年纪的中年人，或多或少都在大战中失去了宝贵的东西。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能够放下心中之剑，心无杂念地为未来而战……为了堵住大家的口，我把人工费增加到原来的十倍。”
“如果十倍工钱能堵住悠悠之口，倒也合理。”
‘啪啪哒啦……’
易算盘操作了算盘一番，算出新成本，
“把新的人工费加进去后，现在的成本总额是一万一千四百二十六两。”
“可以，继续。”
“接下来，是你们华山之巅强袭团的身份问题。”
“唔……好像我们这边的团员没人打算跟千攻坊透露真实身份呢。”
“是啊。除了知道郭姑娘叫郭小巷之外，其他人都叫些什么草鸡、小绿这种明显的化名。讲道理，我从没在江湖上听说过‘郭小巷’之名，这是假名的可能性也很大。”
“嗯嗯，对于千攻坊来说，不知道委托方的来路，是很困扰的事吧。”
“那小兄弟你能赐教一下你们团员的身份吗？”
“不能。”
“老爷爷的来历呢？我们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抱歉，不能说。”
“小兄弟你的名字呢？”
“商业机密。”
既然老爷爷和郭小巷已经决定不暴露身份，那连决策权都没有的斐冰更加不可能把大家的身份曝光给千攻坊。
虽然这会给交涉带来难度，但带上面具多花钱总比因为个人情报流出而被敌人盯上要舒服。
“那就没办法了。按照千攻坊的规定，匿名委托，委托金翻倍。那总额就是二万二千八百五十二两银子。”
“还有七万多两银子呢？这部分是哪来的？”
“剩下是委托内容的问题。”
“委托内容？我这两天去拿钱了，不知道郭姑娘到底向千攻坊委托了什么事。”
“简单来说，是‘在一周内帮那个看起来很高兴的老爷爷完成梦想’。”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委托内容……”
“唉？仁兄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不好意思，我们华山之巅强袭团的人不是妖怪就是疯子，剩下的全是笨蛋。”
“唔……我跟几名工匠详细看了老爷爷给出的设计图，大家都被吓到了……且不管主体部分到底是干啥用的，把两根攻城杖的机关部安在一端，作为某种输出装置……即使要造兵器，这样的设置也太过分了吧？”
“老爷爷和郭姑娘没告诉你制造这玩意的目的？”
“对，没说。如果小兄弟你能指教一下的话，那就太好了。”
“老爷爷是委托人，没有他的同意，我没办法说。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老爷爷绝对不想制造什么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骗谁呢。我的工匠说了，围绕在攻城杖附近的装置很大一部分运用的是魔教的技术，用来控制内力……哦不，控制魔力输入进攻城杖机关部的流量……唔……”
易算盘顿了一下，像是回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场景般，皱了一下眉头，
“我不幸见识过攻城杖的威力。那是在大战末期，中原军队依靠绝对的人数优势把魔教军队赶出中原本土，准备再次反攻回琅琊城，在边境爆发的总决战里发生的事……魔教军在阵线全被突破，形势极其不利的情况下，用十根攻城杖轰击我们设立在离前线二十里外的指挥部。只一轮齐射，就把指挥部方圆一里的土地全都翻了个遍。”
“我知道。师父在我小时候讲过这个故事……”
“我的小少爷哟，你知道个卵蛋。”
易算盘笑意不减地骂着斐冰，
“我当时人在前线，看着十团亮得像太阳的火球从魔教主阵地升起，急速飞向指挥部所在的后方。大家知道要糟糕，但没人能够阻止那些火球。报信肯定来不及，指挥部的人看见了也来不及躲……在彻底摧毁了我们的指挥系统后，魔教教主——那个被称为‘永动之杖’的女魔头亲临前线，举着一根巨大无比的攻城杖，在一炷香都不到的时间内就夷平了中原大军的前沿阵地。魔教人举着武器、高喊着胜利的口号，把不知所措的我们杀了个溃不成军……三万人呐……那场战斗我们集结了五万人，结果死了整整三万人。原本憋着最后一口气，打算把魔教人彻底铲平，结果中原最后的力量，就这么被消灭在边境线上。”
“对不起……”
斐冰听着易算盘说着大战故事，心里一阵心酸。
他是个典型的中原人，从小听着长辈们的悲惨故事长大。
‘和平’的降临，是在无数先辈的牺牲下，才勉强换来的、无可奈何的结局。
跟易算盘说得一样，中原人和魔教人都抱着不亡灭对方誓不罢休的心态打了十年的仗，最后居然因为双方都无粮可吃，无器可用，无兵可战，才不得不接受‘和平’。
这样的结局，谁都受不了。
“相似的故事，想必小兄弟听过很多次。我担心的不是你怎么用这个机械……工匠们说，如果不把所有的魔教长老聚集起来一齐运作，这个玩意根本动不起来。问题是‘制造魔教兵器’的行为是严重的政治问题。要是官府追问下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如果问题真的这么严重，那易老板为什么还会接受委托，来到这个村庄。”
“因为我们是千攻坊。”
“因为是连帮派都敢倒卖的千攻坊，所以造个毁天灭地的兵器也没啥大不了的……吗？”
“没错。千攻坊不会因为委托方的政治立场而选择拒绝。可如果是因为委托方付不起钱而导致委托终止，那就是你们的问题了。”
“简单来说，千攻坊想用用庞大的委托金来压垮我们华山之巅强袭团。”
“正是如此。”
“这种话居然能当着我的面说？”
“说老实话，没人想接这单事。我们坊主前天接见郭姑娘的时候也只是随口漫天要价，开玩笑地说出‘十万两’这个数字。没想到郭姑娘满口答应，一点讨价还价的意思都没有。”
“所以，在确认华山之巅强袭团能否付得起钱之前，千攻坊得像伺候大爷一般，把我们当做正式委托人对待。”
“郭姑娘说具体细节请向华山之巅强袭团的新任会计……也就是小兄弟你来商榷。”
“唉……”
斐冰服了。
他服的是，郭小巷花钱的能力。
一般人可能会想，花钱这么简单的事谁上谁行。但斐冰心里清楚，菜市场里大妈的水平，最多能应付十两上下的买卖——要知道，一个普通人一年的收入，也就十两左右。
能毫无压力地跟千攻坊这种规模的组织进行交涉，被对方恶心地用巨大数额的委托金压迫也毫不慌张，随口就答应‘十万两’这种普通人听了要生心脏病的委托金。
要是换上斐冰，他肯定会开始寻找各种理由来砍价。
所以，斐冰服了。
在花钱的气魄上，斐冰承认郭小巷是他遇见的江湖第一人。
“但十万两总有个说法吧。不然千攻坊的账面上过不去。”
“嗯。委托金二万二千八百五十二两银子，‘不利用委托内容来犯罪’的保证金为七万七千一百四十八两银子。两者合计十万两银子。”
易算盘说完了。
在他眼里，千攻之剑已刺出三剑。
三记带着铜臭味的无形之剑。
第一剑一万一千四百二十六两。
第二剑一万一千四百二十六两。
第三剑七万七千一百四十八两。
三剑总计十万两的分量，无论刺在谁身上都会把对方炸成稀巴烂。
从易算盘脸上自信的表情看来，他已经确信斐冰会投降。
带着三个血淋淋的剑伤，跪倒在千攻之剑的威力之下，哭着喊着解除委托，好让大伙收工回家。
——易算盘你还说你不是剑客？这他妈都要把老子刺成刺猬了啊！
斐冰一句脏话涌上嘴边，最后硬是忍着把话咽回肚子里。
“鬼剑”斐冰从不拒绝决斗，也不会在决斗中不做抵抗就投降。
除非自己被打倒在地，身体动弹不得，他是绝对不可能服输的。
“十万两银子，对于华山之巅强袭团是个小事。”
“哦？那真是太好了。真能付出十万两银子的话，天塌下来千攻坊都能顶着……”
“但是！身为华山之巅强袭团的会计，我对这笔账目有些异议。”
斐冰，反击开始，
“首先，魔教和中原积怨已深，工匠们不愿意在魔教人的领导下工作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倒想让草鸡回避以省下这笔钱，可惜的是，没有那名魔教人的协作，这个委托很难继续下去。作为精神补偿，十倍工钱只少不多，我没什么可抱怨的。但是……”
斐冰指着自己的脸，说道，
“易老板说这份委托是匿名委托，这就不对了。”
“唉？不是匿名委托？”
“我想搞清楚一个问题。郭姑娘向千攻坊求助的时候，是以谁的名义下委托的？”
“是以‘华山之巅强袭团’的名义。”
易算盘老实说。
——天佑我郭！
斐冰在心中赞了郭小巷无数次后，悬在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能放下来了。
震东邦的名字，是不能放在台面上的。
大战时的英雄，消失在战争末期的神秘人物——这样的人突然曝光在世人面前，会引发什么后果，这种事斐冰想都不敢想。
“那华山之巅强袭团里也没有能证明身份的人啊。”
“这个嘛……”
斐冰在心中列了个名单，然后一个一个把不能够利用的人名给划掉。
小绿，饭桶妖怪，身份不明。
郭小巷，迷之军师，脾气怪异，身份不明。
草鸡，魔教长老，在大战时击毙了数十名中原门派掌门……要是他的身份在此暴露，别说工作了，工匠们肯定会操起身边的家伙围着他殴打至死的吧。
狩绿……身份不明。
山崩熊倒是从名门正派里出来的大少爷……但可惜的是，他这个人已经‘死’了。
死人是无法用来证明身份的。
那接下来，名单剩下的名字是……
“我来代表华山之巅强袭团接受委托。”
“小兄弟你？刚才你不是说不愿意透露姓名吗？”
“为了省钱，没办法了。”
斐冰从村民装束里掏出一沓名帖，抽出一张递给了易算盘。
“华山派掌门，斐冰。”
易算盘看着这名帖，上下打谅了斐冰身上穿的农民装束，笑了，
“华山派掌门不是应该坐镇在华山之上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消息还没传到这里吗？我已经在三天之前辞去了华山派掌门一职，全心全意在华山之巅强袭团干。”
“说是华山派弟子，我可没看到你的剑啊……那把大名鼎鼎，饮血无数的‘鬼剑’。”
“哦，那把剑啊。当了。”
“当……当了？怎么可能当了！那可是一个剑客身份的象征！”
“易算盘能放下剑，背起算盘，那斐冰就不能金盆洗手，当掉佩剑？”
“呃……为什么要当剑？”
“嗯，为了补充团费，我把它当了。这是当票。”
易算盘接过斐冰递过来的当票，像是看妖怪似地反复检查那张薄薄的纸。
他想证明，这张当票是伪造的，但越仔细看，就越能确定当票的真实性。
当铺地点，经手人是谁，时间，典当人，典当物，无一不在当票上写的清清楚楚。
虽然易算盘是抱着压垮华山之巅强袭团的目的前来商议的，但在这之前，他是个认真负责的财务人员。
既然是守规矩的财务人员，那就不可能对着有法律效应的文件说瞎话。
“得罪了，斐少侠。”
他把当票给回斐冰，嘴上改口吧斐冰成为‘斐少侠。’
这意味着，千攻坊承认了斐冰的身份。
“但作为组织接受委托，委托人的身份必须是该组织的领导人——至少是副领导人。华山之巅强袭团的领导人，应该是团长，那副领导人就应该是副团长。请问斐少侠你在团中是何地位？”
“团长。”
“你是团长？”
“斐某人能当华山派的掌门，资历上当个华山之巅强袭团的团长应该没问题吧。”
“不好意思，听郭姑娘的口气，斐少侠在团里担当的应该是会计一类的职务，怎么就变成团长了呢？”
“谁说团长不能兼任会计的？我在华山派当了十年的财务总管，这件事是天下皆知的。”
斐冰难过地说。
他从不在意自己的名声，‘鬼剑’斐冰的知名度也远远没有大师兄和二师兄那么大。但在‘葬礼浩劫’后，江湖上就没有几个人不知道‘斐冰’的名字了。
为了跟易算盘真刀真枪地干，斐冰果断拿自己的身份为抹布，紧紧握着锋利的减人，把对方刺入自己体内的第二把剑给拔了出来。
然后反转剑头，插向易算盘。
“其实，易老板在看到我的名帖时，就想到‘斐冰是华山之巅强袭团的团长’了吧。”
“此话怎讲？”
“别装了，现在整个江湖上应该都在流传着‘鬼剑’斐冰组建了一个神秘的组织——类似的流言。”
“那……那只是流言，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易算盘这句话刚说出口，斐冰就知道他在几天前在真中寺播下的种子，现在已经开花结果，能够派上用场了。
流言猛如虎，就算是虚幻无比、看上去不可能的事，被万人流传，也就变得煞有其事、很有可能发生了。
“流言也好，传说也罢。我斐冰在此宣布，将以华山之巅强袭团团长的身份正式向千攻坊提出委托。易老板接受吗？”
“不……不不不……斐少侠，郭姑娘说小绿才是团长。”
“易老板，你真的相信那个小姑娘是‘华山之巅强袭团’的团长？听过流言的你，应该知道我们团在江湖上干了什么事吧？斐冰我是前华山派掌门。现华山之巅强袭团团长，这才是真实。当然，作为混淆敌人的烟幕弹，对外我们还是会把小绿当做团长……”
“……”
易算盘把手掌摊在算盘上，盯着斐冰看。
斐冰脸上笑意盈然，正面迎着易算盘的眼神。
两人互相瞪着对方，足足沉默了好几分钟，易算盘才叹了一口气，说道，
“好吧……我代表千攻坊，接受华山之巅强袭团团长斐冰的委托。”
“很好。我对委托金的金额没有异议了，但对保证金有些疑问。”
“请说。”
“保证金是什么意思？”
“哦，在这里指的是委托方——也就是华山之巅强袭团必须在千攻坊处存放一笔钱。如果委托方不利用委托内容去做违法之事，那这笔钱就能归还委托方。反之，如果千攻坊发现华山之巅强袭团利用这个按着两个攻城杖机关部的机械做出违法之事，千攻坊有权没收保证金。”
“‘不利用委托内容来犯罪’的保证金……这是易老板刚才所说的话。请问，犯罪是指在哪犯罪。”
“中原。”
“在中原，谁能对违法者定罪？”
“当然是中原官府。”
“那，如果一个人或组织在中原之外犯罪，中原官府有资格对他们定罪吗？”
“这个……在哪犯罪，自然得由犯罪发生的国家来制裁。在中原领土之外的事，中原官府自然管不了。”
“具体来说：如果华山之巅强袭团带着完成的机械去魔教犯罪，千攻坊是否还会没收这笔委托金？”
“……不会。但千攻坊会把华山之巅强袭团列进黑名单，永远不会再接受你们的委托。”
“我只关心完成这次的委托。”
斐冰继续问，
“那保证金的来源，可以是贷款吗？”
“只要贷款方同意承担风险，千攻坊没有反对的理由。”
“那就行了。华山之巅强袭团会付清全额的委托金。至于保证金，会由一个值得信赖的组织暂时代为垫付。”
“请问那个‘值得信赖’的组织是哪个帮会？”
“千攻坊。”
“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自家帮会的名字，易算盘笑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斐少侠认为千攻坊会借给你七万多……”
“易老板！”
“唉……？”
斐冰提高声音，打断了易算盘的笑声。
“华山之巅强袭团团长斐冰，在此向千攻坊提出借贷申请。申请金额为：七万七千一百四十八两。”
“斐……斐少侠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身为千攻坊的二当家，易老板应该有随时审核贷款的资格吧？”
“好吧，既然斐少侠这么说……”
易算盘眼睛看着斐冰坐着的舒服的太师椅。
“哦……抱歉。”
斐冰会意，站了起来，走到易算盘原来站着的地方。
易算盘走到太师椅前，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
两人交换位置，意味着身份的转变也完成了。
从易算盘屁股沾上太师椅的那一秒钟开始，他就不再是千攻坊派来的算盘剑客，而是千攻坊钱庄的借债审核人。
而斐冰则从千攻坊的委托人，变成了有意向千攻坊贷款的借贷人。
主从关系颠倒，两人所在的位置，自然也得交换。
“请斐少侠说说看，借这么大数额的银子，是想拿来做什么事？”
明知道斐冰的打算，易算盘还是不厌其烦地从审核的最初流程开始问。
正是因为易算盘的这份刻板，才能让千攻坊不犯错，战战兢兢地在二十年的漫长历史中好好作为正当帮会发展。
可也正是这份刻板，让斐冰有机可趁，
“我想拿这些钱支付保证金。”
“什么保证金？”
“跟千攻坊的一个委托任务相关的保证金。具体的委托内容是在一周内制造出某种机械。而保证内容，是华山之巅强袭团不会利用这个机械在中原范围内做出违法之事。”
“那千攻坊为什么要答应这笔贷款？不管在哪里犯罪，总归是不好的事情，千攻坊是正经帮会，只要是跟犯罪相关的事，我们是不会把钱借出去的。”
“因为易老板会很喜欢这次犯罪的内容。”
斐冰开始聚集起第二条抹布，打算在此一口气拔出体内第三把，也是最锋利，最沉重的那把剑拔出体内，
“这不可能……”
“老爷爷他啊，制造这个机械的目的是，飞向蓝天。”
“飞天？飞哪去？”
“飞向魔教总舵琅琊城上空的蓝天。”
“什么？琅琊城？”
“飞越琅琊城的城墙，降落在琅琊城最深处……成为第一个进入琅琊城的中原人。”
“不不不……”
“降落后，老爷爷会去见魔教教主。
“你们疯了。老爷爷他为什么要见魔教教主？”
“去算账。”
“算什么账？”
“算一笔十年前就应该算清的账”
“那个老爷爷到底何许人也，居然有账跟魔教教主算？”
“易老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我……”
“你手下的工匠能看出设计图中运用了魔教的技术，难道看不出中原的技术？”
“斐少侠是指……”
易算盘用眼角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在附近晃荡后，压低了声音说，
“渤海派的技术？”
“嗯。”
斐冰点了点头，也降低声音说道，
“易老板，你可知道渤海派近年来过得怎么样？”
“据我说知，渤海派并没有像接二连三的其他功臣山崩一族和星屑派那样发展壮大，而是日渐衰弱……”
“这是因为渤海派的某位前辈在十年前把渤海派上百年设计出来的核心技术的图纸全都偷走，远走高飞，消失在江湖之中。”
“渤海派的某位前辈……在十年前消失……难道说，那位前辈是……唉？那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老爷爷是……”
“嘘！这是隐匿于江湖多年的机密，要是让普通人知道了，小心这里沦为新的战场。”
“斐少侠提醒的是。”
被斐冰提醒后，易算盘才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加大了说话的音量。
他不是一个容易紧张的人，但突然之间听到如此重要的江湖机密，就算是平时很镇定的人，也会稍微动摇的。
“听着。”
斐冰阴深深地说，
“某些前辈不会原谅十年前的战争以这种草率的方式结束。对于他们来说，只有毁灭敌人，或者毁灭自己，才能让整场表演收场。”
“他……我……”
“易老板，你将看到的是，一个老兵在凋零之前绽放出的死亡之花……一个没被埋葬在战场上的亡灵追逐最后猎物的过程。”
斐冰捂着抹布，猛地拔出剑，反手刺进了易算盘的心窝，
“我只问你一次：你想帮助某位前辈完成上一代中原人共同的悲愿吗？”
“琅琊城……琅琊城……”
易算盘瘫坐在太师椅里，脸上疲态尽现。
他呐呐自语着‘琅琊城’三个字，不堪的往事冲击着他以为已经在战场上麻痹的心。
琅琊城外平原。
所有中原人的噩梦。
斐冰不知道易算盘有没有亲身参与那场战役，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像所有老兵一样，对琅琊城有着特别的感情。
——明明离那雄伟的城墙仅有几步之遥，明明可以让所有讨厌的魔教人滚出中原。
死亡和绝望叠加起来的怨气，不像肢体的伤痛，随着时间的流逝就能愈合。
在和平年代长大，听着前辈们痛苦地叙述战争故事的斐冰，站在局外人的角度上看，很清楚老兵们的共同愿望。
哪怕一次也好，让中原人跨过琅琊城城墙，进入那被魔教人奉为圣地的鬼地方！
“成功率……”
易算盘在太师椅里撑起自己的身体，疲惫地问，
“成功率有多大？”
“百分之百。”
“我不信。”
“对于我们来说，不成功就会从天空摔到地上变成一滩肉泥。所以成功率必须是百分之百。”
“……”
斐冰没有说成功了会怎么样。
进入琅琊城之后的事，他从没想过，也不敢去想。
如果开始思考这些事，那就没办法继续前行了。
“如果华山之巅强袭团能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答应这笔贷款。”
“什么事？”
“见到魔教教主后，帮我向她竖起中指，用魔教语说——”
最后，易算盘咬着嘴唇，吐出不知道已经盘旋在心中多少年，每位中原老兵都想对魔教教主说的话，
“Fuck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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